坂本龙一特别线上钢琴独奏会2022

畫面黑白，最鮮亮的是他花白的頭髮和手指觸碰的白色琴鍵。偶爾鏡頭掃過遠處射來的燈光，他微垂的頭會被恰到好處地暈染上一層神聖的氛圍。是的，「神聖」，這是一個始終以天真的眼光望向地球最深處的律動的樂者，目睹崩塌所以竭盡所能與社會議題保持連結的活動家，與病痛頑強抗爭的勇士，在衰老和接近死亡的過程中努力回味生之韻味的老人，在正視命運、逼近終點的漫長旅途中，被包括音樂在內的一切事物所塑造出來的柔軟的流動的氣象。所以他從來都是廣博的，不局限在狹小的角落；也是無定形的，沒有什麼能夠限制住他的想像力。我沒有辦法去定義他，因為經歷的萬物才是最好的答案，而他的整個一生就瀰漫在其中，迷人，讓人捉摸不透。

北京時間六點，《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響起。一瞬間有些恍惚，記憶又閃回到他之前在北京一家地下酒吧，在走調的鋼琴上彈著這支曲子。還有許知遠手持錄音機，在長安街上像他一樣錄著周遭的聲音。聲音，來自生命最深處的「媒介」，比所見之物更加富有深度，也才能打破如今這個遍佈景觀的世界。我們閉上眼睛，就像回到了遠古的部落化時代，被口頭傳遞的神話籠罩。記憶也因而如水般輕盈，像塔可夫斯基鏡頭裡出現的搖動水草。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手指靈活地擺動，結束一隻曲子後，將滑落下來的鏡框推上去。鏡頭逐漸拉遠，切換到遠景，將整個錄音室展現出來。他似乎就與環境融為一體，永生永世地在音樂中存在。音樂即自由。像包裹在母親的子宮內，如嬰兒一樣自由伸展。

坂本龙一特别线上钢琴独奏会2022 (2022)

9.9

2022 / 日本 / 纪录片 音乐 / 坂本龙一

听完了坂本龙一先生演奏生涯的、很可能也是生命尽头的 终章谢幕。

我有幸在这一夜，作为听众，与他告别。

初次邂逅是某个初一的放学午后，教室空荡无人，我在投屏幕布前意外点开了《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的演奏合集。看着他从青年表演新作时的风华绝代、恣意宣泄，到中年时音符多渗进几分挣扎与探索；从一曲成名到竭力摆脱名曲荣光的反叛与实验，再到如今白发苍苍，以最后一曲的姿态畅弹生命的赞歌...…

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指引，六年来陆陆续续补完了《Opus》、《Aqua》、《ZURE》《Life，Life》......在无人的放学后，在回家/上学的车上，在卧室独处daydream的时分，在旅途中火车越过轨道的震颤时刻，独属于他的音符从未消散。他的乐曲叙事是独一无二的磁场令我一次次共振，让我抛开那些自以为是的麻烦纠缠，逃逸到更自由的更高妙更安静的世界去......

演奏结束后是新专的放送，和他 创作/生命 晚期的风格一样，都是在未来游走的艺术。空灵的吟咏，简化到极致的伴奏，有如有意延伸思绪的边界，伴随着喘息 音键的微痕 安然入梦。

一开始是带着相当悲伤的念头来听的这场终演：他的时代、我的青春，要结束了。我不由得想我爱的村上春树会离开，米兰·昆德拉会离开，阿特伍德会离开，“恐怖伊恩”麦克尤恩会离开，托纳多雷会离开......在我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地度过一年又一年时，那些曾经带给我灵光闪念，帮助我习惯一个人的“友人”都将在我有生之年与我分别。

不想不辞而别，因此先好好把握好每一次有仪式感的告别。

想见证他们生命的离开，想在见证前的那一段时间好好欣赏他们的作品，好好回忆起与他们的过往。

さよなら、坂本龍一

Farewell, Ryuichi.

因此，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总是容易滑落，于是每当一曲终了，他都会往上推扶眼镜，十三首曲子之间，他总共推了七次。画面黑白，琴声素练，行指温和，鼻息沉重，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一间录音棚，一架雅马哈，一个人，三盏灯——当浮跃的琴键在柔光中落下，教授的左手依然会在空中飞舞，像是指挥无声的余响，搅动着光影间的流灵，那瘦削有力的双手不单涌出汩汩音符，还支配着房间中沉默的所有，他一共合掌两次，却并不闻掌声，只见钢琴架上的台灯熄灭，散光灯亮起，于是白昼取代了黑夜，舞台代替了书房，沉默于寂静的所有角落苏醒为喧响的清日，钢琴依然弹奏，枯坐的演奏者依旧低垂着头，衰老已然凝结为疲惫的样态，而玳瑁眼镜下的眸子却炯耀难掩，深镌的皱纹在眉关紧处时常投下悲悯，没有人会温柔地走进良夜，坚信者用双手唤来白昼，在此岁月涛然，琴声依旧，待双手拍散的光点落下，远方的聚光灯便亮起，黑魆的阴影攀染上华发，镜头拉远，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四十年前爪哇岛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多情少年，远方的篝火，依旧在为久候之人燃烧。

在寂暗中听着坂本龙一线上音乐会结束后未发布的新专时，拉开窗帘一看，天已经灰蒙蒙亮了。从3月到12月，由春入冬，相比上一场疫情封控期的线上观演，这一次更多的激起了私人化的情绪体验。关于疫情，也已经开启了结束的走向，连同着在此之前、发生在这个冬天期间好多人起伏的思想。

他的音乐是有一种神力直抵心脏的，就像战场上的快乐圣诞中大卫鲍伊亲吻年轻的坂本时，坂本饰演的角色全然失措的眼神，和举着刺刀硬生生憋坏自己的镜头，值得倒回去一看再看。音符响起的瞬间，有股能量贯穿了情感记忆的始终，那或许是某种站在速朽反面的东西。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响起

大家都说教授看起来更瘦削、衰弱了。演奏的曲目听起来按键更迟缓、卸力，伴随着清晰而略显吃力的呼吸声，成为不可复制的一场版本，弥散的生命融进艺术价值的影像。正如教授自己说的，“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哭了一小时。从第一首想哭，第二首泪目，第三首哭出声。看到教授布满皱纹的手开始我就开始难过了，尤其是他认真的神情，我真的控制不住。修剪整齐的指甲有力深情地按着键盘，音符之间流露出来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不愧是被教授夸了的录音室），真的完全被带进去了，他好像一直在宽慰你说别哭了别哭了，就更想哭了。听到后面变得越来越熟悉的曲子，越来越憋不住 因为知道 好像真的要结束了。圣诞快乐那首曲子一出来真的爆哭，想到了高中第一次听，是在电台里主持人聊天的背景音，当时正在洗澡，立马停下来听歌识曲。那天晚上写作业都忍不住在听，第二天上学路上也一直在听，到了教室早自习也忍不住把耳机藏在袖子里分享给同桌听。看到他在微笑着弹这首曲子 我就一边跟着他微笑一边哭。熟悉的银色发型（好像只觉得他的银发是好看的银发 撩头发的时候还是很帅啊），一样的玳瑁眼镜，黑白色调真的和他好搭，他还是一样的谦逊温柔有魅力，我好舍不得他。

两年不到，看着教授更显沧桑的面庞，眉宇间流露出的每一点气息，那样的精神状态都是让人感受到病痛折磨的

听到教授弹出YMO时期1978年首专中我最爱的那首“イエロー・マジック”，急忙拿起手机录了起来，却发现从主旋律开始整首曲子不仅比1999年在《BTTB》中的独奏版要慢，甚至比之前的每一版都更慢

Tong Poo的灵感虽是源自《让我们荡起双桨》，但之前的每一次都像是教授脱下衣服直接跳进夏日的北海里游向琼华岛，这是破天荒的一次，音乐传递出的情绪是缓慢行进，仿佛努力试图再在有限的生命多看几眼北海

最后，教授弹起了熟悉的《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可这次却让我感到陌生。直到第二遍副歌进入，那股情绪才一下冲入我的脑中。坂本龍一先生也不再是那个笨拙着训斥北野武，时刻小心翼翼、害怕被大岛渚导演批评的青年了。

不想承认，但正是在“人之将死”的状态下，这首曲子才又让我止不住的泪流，我看到了教授已经平静的面对死亡这个生命中的最终结局，我看到35岁的David Bowie最后一次被埋在爪哇的沙子下，70岁的教授最后一次走上前去，割下Bowie的一缕头发，静静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