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曼彻斯特

对于本片主题，导演是这么说的：“我不喜欢这样一个事实，即如今好像不允许人们撂下一些没有得到解决的事情......有些人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他们的创伤中。我对揉捏那些正在遭受痛苦的面孔不感兴趣......但我不喜欢这样的谎言，觉得每个人都能轻松地让事情过去。有些人完全无法跨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重大事情，为什么不能拍一部关于他们的电影呢？”

这部电影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男主角Lee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了三个年幼儿女的死亡，妻子无法承受这个事实而与他离婚，他则选择离开家乡到别的城市生活，独自一人住在地下室，做辛苦的水电维修工。将近十年过去，因为哥哥突然去世，Lee需要回乡为哥哥料理后事，在这个过程中，关于十年前的各种或美好或痛苦的记忆不断向他涌来，他发现自己无法跨过这道坎，料理完后事之后继续在外地独自生活。

尽管乐观向上、积极开朗成为了这个时代乃至所有时代的人类生活主旋律，以至于即便内心真的痛苦也要假装快乐地面对生活，残酷的事实却是，很多人永远无法走出心理创伤造成的生活阴影，对此，谁也无权要求他必须走出来。面对问题并解决它是一种活法，逃避问题而搁置它也是一种活法，无论怎样，生活总要继续，活着就是好样的。

更不消说像Lee这样犯了如此之大的错误，实在是难以走出来。根据时间推算，即便是毫无过错的前妻，也花了七八年才算走出这个阴影，重组家庭并终于怀上了新生命。Lee又何以得到解脱呢？当俩人在路上偶遇，前妻掏心掏肺地为自己当年对他的辱骂道歉并寻求心灵上的和解，同时也是希望Lee能走出来，可Lee还是选择了逃避，为此在朋友家里痛哭了一场。须知，口头上应承这个和解是容易的，但心里那道坎无法越过，这样的和解就没有意义。

还被前妻爱着的Lee挺有女人缘。本片一开始，就有一位女住户对这位水电工表达过好感。接着，酒吧里有一位女士跟他搭讪。再到后来，侄子Patrick撮合他跟女朋友的单亲妈妈相处。但一次又一次地，他都以寡言少语的方式结束了一切可能性。他未必没考虑过开启一段新的亲密关系来疗伤，只是他很清楚，自己跨不过那道坎，他宁可自己默默承受，也不想再多辜负一个人。

Lee并不是生性木讷、脾气古怪之人。当年他也是跟家人朋友谈笑风生的。即便是现在，当他面对律师、接打电话时，也都展现出了正常的沟通能力。只是那场创伤一直压抑着他，一种不断涌动着的伤痛郁结在心底、流淌在身上，却真的找不到一个出口。于是，他会在误以为侄子是要他开车时瞬间发火、会径直问哥哥的朋友是否愿意当侄子的监护人、会莫名其妙地屡次在酒吧打人，这些都是创伤在不自觉地发泄自己。

Lee不是不想走出来。只是真的太难了，何况这个五千居民的小城也不容他。那次事故过去将近十年了，连小城里长大的孩子都知道他就是“The Lee Chandler”，可谓是“家喻户晓”。当他又一次在酒吧打人时，哥哥的朋友劝架时第一句就说“他是Lee Chandler”，言下之意是诸位请让着点这位有故事的人。而当他想托原来的朋友在家乡找份工作时，朋友的妻子予以了阻止。在这里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而有些人选择不原谅他，他又如何能留下来呢？

是Patrick拯救了Lee。如果Lee的孩子没有死掉，活到现在就是跟Patrick差不多的年纪。已经不知道怎么做爸爸的Lee，突然要重拾这份责任。于是，当Patrick要留下女友过夜时，他会突兀地问，我是不是该提醒你戴避孕套？当Patrick突然难受时，他会一脚踹开房门默默陪伴。他渐渐学会了怎么做一名父亲，到后来非常识趣地把侄子和他女友留在家里，而自己开车离去。葬礼过后，一切安排妥当，他甚至想好找一处有里间的住处，以便侄子将来读大学时有空来住，只是侄子还没领会这份情。而Patrick其实一开始就习惯性地把Lee当成了父亲，只是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他发现自己无法跟已经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的母亲过到一块儿时，才终于意识到叔叔是自己最大的依靠。感谢导演兼编剧Kenneth Lonergan的妙笔，让这对叔侄产生了有趣的化学反应，他们之间的摩擦产生的笑料特别是侄子自带的幽默感，有效地平衡了全片沉重压抑的基调。

这对叔侄都在遭遇着至亲的离去，这是他们共情的基质。至亲的离去对一个人的心理影响是持久的。当Lee在做临时修理工时，他父亲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仍然深情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父亲离世的情形，多少年过去了。而年轻的Patrick面对父亲的突然离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即便如此，当他看到冰箱里冷冻的鸡肉时，想起父亲的遗体还未入土，也会突然难过得不能自已。全片最温柔的一幕，则是Lee在辞掉之前的工作收拾行李时，把三个死去孩子的照片逐个包裹起来，当他在哥哥家里摆出这些照片时，伤痛夹着悔恨再次突然涌上心头，他猛的一拳锤向了玻璃窗，鲜血淋漓。最后，Lee跟侄子说出“I can't beat it”，俩人哭泣着抱头相拥，他们终于达成了和解。

那条船是一个美好的象征。Lee曾经在这条船上留下了很多美好回忆（包括没有拍成的全家人带着孩子出海看鲸）。一开始，Lee出于经济考量想卖掉哥哥留下的这条船，而Patrick不同意。Patrick的不同意看似因为他喜欢驾驶，实则是想留下与父亲的情感连结。其实Lee何曾不想呢，只是生活不易。到后来，他想到卖掉哥哥收藏的古董枪支来给船更换发动机，大功告成之后的他脸上露出了成就感。当Patrick驾驶着修好的船与女友嬉闹时，坐在船舷上的Lee露出了一抹明亮的笑容，这或许是他十年来最开心的时刻。开场一幕是十年前Lee和侄子还有哥哥开船出海钓鱼，最后一幕是十年后叔侄俩坐在船上出海钓鱼。我们可以想象，再过十年，俩人还会在此相聚，生活还要继续。

（文/杨时旸）

李在各个房子之间穿梭，修水管、通马桶、扫除门廊的积雪，有人觉得他可爱，有人嫌弃他笨拙，有人认为他粗鲁。他完成一项又一项无聊的工作，像个无头无脑的机器人，对一切似乎都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孤独的走路，极少言语，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像个行尸走肉，经常在沉默不语和突然暴怒之间切换。人们只知道李是个落魄的维修工，没人在乎它的身世。

或多或少，我们身边都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做着一份薪水低廉的重复性工作，不好不坏，毫无存在感，有些奇怪但终究无害。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有兴趣了解他的过去和内心，通常觉得他们或许天生如此，也会一直如此。

《海边的曼彻斯特》把这样一个人做了一次回溯和剖白。这是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它有关惩罚与自我放逐，讲述了无法自拔的痛楚与意外降临的救赎。

李的哥哥去世了，他不得不回到故乡，处理一些事情。这个变故直接把李扔回了过去——故乡以及从前——他一直以来逃避的一切。这成为了一次很有趣的转折，让李的身份具备了背景。他开始显露身世，换句话说，塑造他性格和举止的原因开始被追溯。李原本有着正常而美好的家庭，孩子，妻子，一群一起喝酒打闹的朋友，家人，兄弟，还有和他亲近的侄子，但一场大火毁掉了一切，两个孩子未能幸免于难。最令他无法谅解自己的是，那场火灾是因为自己的一次疏忽造成的。妻子离他而去。他自己也拒绝了全世界。

对于灾难给一个人造成的创伤有很多种写法，《海边的曼彻斯特》采取了一种独特的方式，它把最煽情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折叠、隐藏，近乎舍弃，不得已时才泄露一点点，它只交代了前因，再交代了后果，中途那些痛彻心扉的过程，在整部电影中都被故意省略和剔除了，这种故意留白的叙述方式正暗合着主人公自己的心境——他同样故意忘记那一段。但越是如此避而不提，人们越能自己脑补出那些难以描摹的痛苦。省略和留白成就了这部电影。它用克制的方式写出了原本就难以言传的绝望。

李的木讷是因为他故意封冻了情感，他得知哥哥的死讯时毫无心理波澜，看到哥哥的尸体也一样，和侄子相处，仍然无动于衷，他处于世界其中又一直超然世外，不是超脱，而是疏离，他放逐自己，把世界关在门外，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时间是药物，有时，可以治愈一些什么，但有时会让人沉溺于药物本身。人们依赖时间洗刷掉所有记忆，但最终发现只是对逃避成瘾，想忘掉的一切却依然坚固。当你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动，逃避的一切都会轰然而至。

《海边的曼彻斯特》中设置的那场返乡之旅就是一场回游。它强迫着关闭世界的李重新与世界接壤，把流亡的自己镶嵌回那块老旧的版图上。那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治愈。某种程度上说，那像是一场没人知道结果的，突然降临的休克疗法，让李重回逃避的环境，见到不想见到人，要么崩溃，要么重生。

这故事中在现实和过去之间交织。曾经，李和哥哥，还有自己的小侄子开船出海，一切都那么美妙。如今，所有事都已经更改。青春期的侄子，周旋于几个女友和自己少年心气的生活里，而他自己成为了遗嘱中的监护人。他想摆脱这个角色，但又不忍太过决绝。无意中，这成为了一种角色扮演和心理治疗。李重新开始部分扮演起父亲的角色，他是他中途而非的角色，而侄子开始重新拥有了变调的父爱。当然，李是在拒绝、恐慌之后，慢慢地试探与接纳。其实，最能治愈孤独和疏离的就是日常的琐碎，在很多绝望的时刻，人间烟火是救命的绳索。

有些伤痛确实很难彻底消弭，只能封存。即便李已经稳定了很多，当他的前妻和他在街头偶遇，两人提及过往，还没说什么，两人就都已经失控。但这次回乡之旅，开始融化了一些东西。李想办法处理遗嘱里的麻烦，想办法重新适应人际关系，他已经被自我钝化了，现在开始重新练习一种人类原本应该具备的交际反应。你看着他在躲闪游移和不知所措之后慢慢回魂，想卖掉那几支无用的猎枪，给侄子心心念念的船换一个新马达，看着他为了让侄子和女友有私密的一小时，他和女孩的母亲坐在客厅里努力聊天……

最终，李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方式面对未来，一种与熟悉的世界相切的距离，既不像以往那样远离也未能真正融入。这故事有着冰冷和灰霾，绝望和沮丧，它告诉人们这世上有些痛楚终究无法痊愈，但至少，他的生活中已经透进了些许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