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河北省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108人死亡,38人受伤,我国随即掀起了“第三次严打”,这也是《江湖儿女》的时代背景。
九月份的院线大片很多,有张艺谋的《影》,姚晨、马伊琍的《找到你》,开心麻花的《李茶的姑妈》......不过,这些大片都扎堆在月末的国庆档上映,唯独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档期要早了一周。
没办法,贾樟柯(人称“贾科长”)的电影真的卖不过这些商业大片。
记得当年科长的《三峡好人》与老谋子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上映,结果《黄金甲》大陆票房接近3个亿,《三峡好人》票房仅有30万,以至于贾科长悲愤的表示:“我倒要看看在这个充斥黄金的年代,有谁还在关注好人?”
巧合的是,这次与《江湖儿女》同天上映的,有一部卖情怀的圈钱港片《黄金兄弟》,虽然该片的豆瓣评分只有5.3,票房和排片却全面碾压了《江湖儿女》。
贾科长虽然是戛纳电影节的常客,他的作品票房最高的也只有三千多万(《山河故人》)。
这次的《江湖儿女》讲了一个相对“商业”的黑道故事,还有影帝廖凡出演,张译、徐峥客串,好不容易有点卖相了,却遇到了另一个“黄金”。
贾科长的电影一直都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据科长本人透露,早在《山河故人》的路演时期,他就有了创作《江湖儿女》的想法。
科长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候县里乡里有很多所谓的“社会大哥”,讲义气、能平事儿,年轻人都很崇拜他们。
然而时光荏苒,在《山河故人》路演的时候,科长得知曾经的一位“大哥”中风了,连走路都困难,令他无限感慨,于是就有了片中“斌哥”(廖凡 饰)这个角色。
也许是这种时间上的关联,让《江湖儿女》有了很多《山河故人》的影子,例如两部影片开头都是4:3的旧电视画幅,体现出一种年代感,等到正片开始后,才变成16:9的正常银幕画幅。
两部电影还同样是三段式的时间跨度,同样穿插了隐喻性极强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同样使用了大量的经典老歌......
从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到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电影中一如既往的充斥着迪斯科、国标舞、广场舞、卡拉OK,以及各种颇具年代感的杀马特土嗨场景。
对于经历过世纪之交的观众来说,这个年代离我们不远不近,因此看贾科长的电影,能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江湖儿女》中还有一段三峡蓄水前的镜头,让人联想到那部《三峡好人》。赵涛饰演的女主角名为巧巧,与她在《任逍遥》中饰演的角色同名。
因此对于铁杆粉丝来说,《江湖儿女》是串联了贾科长过往作品的一部电影。当然,对于没看过那些电影的观众,以上“彩蛋”也不影响对影片的理解。
贾科长的电影不仅文艺,也很讲究。他的作品中记录了不少风土人情,年轻一些的观众可能已经看不懂,或者察觉不到。
就拿《江湖儿女》来说,有一场戏是斌哥带着女友巧巧,与手下弟兄们一起喝酒。他们的喝法叫“五湖四海”,是用9种不同的白酒兑在一个脸盆里,混着喝,寓意“五湖四海皆兄弟”。
还有一个细节是上香,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电影里拜关公的时候是三炷香,祭奠死者的时候是四炷香,这就叫“神三鬼四”,也是流传很久的一个习俗。
神三鬼四:拜神的时候,上三炷香、磕三个头、烧纸钱要三张三张的烧;拜死人的时候,上四炷香、磕四个头、烧纸要四张四张的烧。
贾科长的电影就是爱抠细节,哪怕观众根本注意不到,也尽量不让你挑出毛病来。
片中还有一场戏,是巧巧出狱后和斌哥在一间小旅馆里谈话,镜头中间是巧巧,背景是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挂历。虽然背景被虚化了,依稀还能看出挂历的时间是2006年,与巧巧2001年入狱,服刑5年的时间刚好吻合。
据说贾科长和团队为了还原那个时代的真实面貌,看了很多纪录片素材,甚至连“2001年的女性有没有流行染发”这种问题,也要反复考证。
可以说,影片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除了街道上空调外机的型号比较新(这个要换可能成本太高了),其他的地方都做到了神还原。
扯了那么多,《江湖儿女》到底讲了啥?
讲的自然是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
影片开场的时间设定是2001年,斌哥是山西大同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黑道大哥,巧巧是斌哥的女朋友。他们开麻将馆,替人“铲事儿”,调解争端,同时也面临年轻帮派的挑战。
除了斌哥这样的大哥,影片中还有留学归来的大学生(刁亦男 饰)、轮渡上的妇女扒手(丁嘉丽 饰)、骚扰妇女的摩托民工、被骗钱的出轨土豪(张译 饰)、爱吹牛的火车乘客(徐峥 饰),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2001年尚处于世纪之交,那时的社会治安还比较乱。2001年初,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全国掀起了“第三次严打”。
“严打”这个词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最著名的当属“1983年严打”,此后中国又经历了“1996年第二次严打”、“2001年第三次严打”(电影的时间点)、“2010年第四次严打”,每一次都是社会太乱了,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当然,这些严打往往都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原因,比如国有企业的改革,导致了大量工人下岗,《江湖儿女》中就有巧巧父亲在广播站怒斥干部侵吞国有资产的情节。
笔者作为90后,对那个年代依稀还有些印象。记得那时候的县际长途汽车,经常会遇上劫道的,村里面则几乎是“三不管地带”。
至于小偷小摸更是司空见惯,现在我们出门坐火车坐飞机,背包直接放行李架上,一般情况下,上个厕所没人看着也不用担心丢了。
而在那个年代,人们都穷,也许根本不是惯偷作案,而是受生活所迫的普通人,就像片中丁嘉丽饰演的那名妇女,本来是渡轮的乘客,却在船上偷了巧巧的钱包。
社会乱的时候,也就是“江湖儿女”们粉墨登场的时候。
廖凡饰演的斌哥,以“江湖中人”自居,他和手下的马仔,拜关公为偶像,将情义放在心中,俨然一副“教父”做派。
但是到故事结尾,我们就会发现,斌哥和他手下的马仔,大部分都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斌哥曾经风光无两,却遭遇一系列变故,还因为酒喝多了导致中风,坐上了轮椅。当他一副狼狈相回到家乡,昔日的弟兄们对他只有冷嘲热讽,态度令人心寒。
可以说,斌哥这个角色的前后反差很大,非常考验演员的演技,而廖凡贡献了影帝级的表演。
也许是受影片中杀马特土嗨风格的影响,斌哥的遭遇让我想起早期杀马特红人“MC石头”的一首《狗屁义气》,里面有句歌词是:“有钱就是兄弟,没钱都是狗屁!”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一下这首歌,歌词对所谓的“江湖义气”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MC石头曾以一首《情债》的喊麦红遍大江南北,其经典台词为:“我的低调,不是你们装逼的资本。”
赵涛在贾科长的电影里一直是女主担当,这部《江湖儿女》同样是大女主戏。
据说赵涛为了塑造角色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光人物小传就写了几万字,将巧巧这个角色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经历都写出来了。
在影片中,巧巧为斌哥蹲了五年牢,却惨遭斌哥感情上的背叛,然而巧巧依然收留了落魄后的斌哥,对他悉心照料。
影片最后,所有曾经的“江湖中人”都不再以江湖人自居,唯独巧巧这个最初不当自己是江湖人的女子,贯彻了江湖人应有的道义。
斌哥问巧巧:你不恨我吗?
巧巧说:我不恨,因为我无情,但是我照顾你,因为我有义。
贾科长谈到巧巧这个角色时,曾为影迷分享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位老先生给他讲《三国演义》,那位老先生说,关羽对刘备是有情有义,对曹操则是无情有义。
关羽是山西运城人,贾科长说他那时突然明白,“原来我们山西人是可以把情和义分开的。”
贾科长的片子,结尾通常都会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感,例如《天注定》结尾的那句“你可知罪”,《山河故人》结尾赵涛一个人在雪中跳广场舞。
《江湖儿女》的结尾同样耐人寻味,据贾科长本人透露,他剧本写的结尾是2018年元旦那天,巧巧又买了9种白酒,打算和斌哥再喝一次“五湖四海”,回到家发现斌哥离开了。
不过拍摄的时候,贾科长把这个结局改了,改成巧巧在门口看着斌哥离开的地方,然后镜头摇到屋里的监控画面上,画面中巧巧的人影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像素。
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想法是,什么江湖风雨,儿女情长,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吧。
1.
影片像影片的开头,像一列城乡大巴车,贾樟柯的电影皆带尘土,人皆摇晃。
2.
巧巧。
齐门帘刘海下,典型中国女人的脸,这样的脸,不像欧美人大鼻子大眼,做表情,因五官都那么大,一哭一笑,都是高高大大的五官间大起大落地掣动,群山晃动,万壑争流的大景观。
因脸是蒙古人种的扁,平,五官都小巧,总体是平原式的贞静,不夸张,但细节可多,被批“面瘫”是冤枉,整部影片,要细看,看中间小小的五官抽芽,开花,结果,都是春夏秋冬、水到渠成。
3.
巧巧头一次走进斌斌的“场子”,真是好。
她是昂首挺胸,带点骄矜走进来的,人人见了她,都是一声“嫂子,来视察?”
那样尊敬,为配得上这尊敬,她的骄矜几乎是绷得紧紧的,一条弓弦上,随时可射出去的女人,等眉一弯,眼一弯,嘴角也是那样一弯,忽然又笑得那样俏,马上又化干戈为玉帛。
“大哥的女人”的派头,这样收放自如,镇得住场子,形象已经立起来。
4.
诸位真该去影院一睹此幕,巧巧怎么走进大哥云集的麻将房,非常妙,几个演员也妙,言语难传,三个大哥怎样先后同巧巧打招呼,不遮掩男人对漂亮女人的轻薄,江湖的阶层分明,一下现出来,喽啰、马仔只毕恭毕敬叫她“嫂子”,不露半寸男女心,“大哥”们呢,因地位同她男人并列,才有权对她带上一点轻薄。这轻薄拿捏好了尺度,亦不能太僭越,他们光动嘴皮子,不动手。
巧巧的回应也妙,她却动手(全片她都这样善于动手),不说一个字,脸带妩媚的笑,她捏了拳头,每个大哥,一人背心锤一记,重重的,各自三声“嘭”,三声枪响似的,分寸感亦好的三锤,玩笑和数落之间,大哥们都知趣了:“巧巧偏心,不打斌哥”,各自退场,把舞台交给这对情人。
5.
巧巧头一次坐到斌斌身边也妙。
是女大盗,从他嘴里盗走他的香烟,放进自己嘴里一嘬,一颗烟,你一口,我一口,两人这样大大方方在互相嘴里交替几次,显出她和他是那样亲密无间,看,这就是大哥女人的派头,大哥女人的原则,对别个男人,是锤头,对自己的男人,是这样泼辣又柔情,而他对她,也是这样纵着,不仅他的烟她来抽,他手里的麻将,此刻也是她来替他打了。
6.
斌斌有江湖大哥的正事:为小弟们调解借债矛盾。
两个人,一个声称对方欠了自己钱不还,一个声称没有借,都咬定,一个险些掏枪崩了另一个。
斌斌笃定的夺过手枪,令人请上“二哥”——关公的金像,摆在两人面前,果然,关公面前近乎上帝面前,那欠债的立马忏悔,承认自己欠了钱。
贯穿影片的两个重要元素:关公像(义的象征,江湖儿女的绝对信仰),枪(以武犯禁)。
7.
斌斌的场子里有一场杂技表演:舞台上,一个演员用嘴举起一辆自行车。博得满堂彩。
这里,很像给片名里的“江湖儿女”做一个定义:一群试图用嘴举起自行车的人。
英雄气里带一点自不量力,一点滑稽,一点杂技派头,同物理规律(时代)的倒行逆施。
8.
斌斌和他的弟兄们喝酒。
喝“五湖四海”:把茅台,五粮液,又几种酒,一同倒进一只红脸盆,混着同喝。
9.
喜欢这幕:
两人乘坐皇冠轿车去往某处。
巧巧:忽然想吃烧卖了,我们去呼和浩特吧。
斌斌:两百多公里呢。
巧巧:不行啊?
斌斌吩咐司机:掉头,去呼和浩特。
车掉头。
巧巧(笑):又不想去了。
妙极了的一幕,这幕令人想起杨贵妃爱吃荔枝,唐明皇因此派岭南快马千里送来,或是周幽王这等的情种,为美人一笑,可以烽火戏诸侯。江湖儿女的“爱”,也可以这样奢侈,斌斌真是帝王做派,江山儿戏,巧巧呢,岂不是个更懂事的贵妃?因她终又改口说“不去了”。
这是江湖儿女爱的巅峰,妄的高潮,这样自由自在,这等天高海阔。但一切在这里戛然而止。
10.
斌斌遭遇了一次偷袭,无原因,无恩仇。
大多数江湖题材的作品,一次暗杀指向一次具体的阴谋,一个死者指向一个具体的凶手,江湖的兴亡,那样脉络分明,一个个具体的个例。
《江湖儿女》里人的命运,远非这样清晰,暗杀没有具体的阴谋,死者没有具体的凶手,一个人的命运,交由某种更模糊、更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像贾的另一个影片名:“天注定”。
一群更年轻的人注定要终结斌斌的巅峰,他们骑着摩托围攻斌斌,仅因为他“牛逼”,《动物世界》式的,新猴王通过干掉老猴王上位。
11.
年轻人把斌斌的头撞向皇冠轿车前的“皇冠标志”。
巧巧掏出手枪,跳下车,对天鸣枪一次,走到人群里,鸣枪第二次。
这一幕,赵涛演的是艳色无双,白娘子救许仙,水没金山寺的派头,穿桃红色透明稠衬衫,黑底红花肚兜,艳窟里最艳的娇娘子,而手里的枪,甚至令她更艳,越肃杀越艳丽。
12.
巧巧不肯供出斌斌,因非法持枪被判刑五年。
一个有趣的悖论,白娘子救夫,千古传诵,巧巧救斌斌,不亚于白娘子,她人生的最高成就,江湖儿女的最高成就,多光彩夺目的一幕:不为自己,为某种义,去赴汤蹈火。
但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时代过去了,一道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成就甚至是不被允许的,巧巧的江湖儿女的个人正义,要受到公共正义的惩罚。
正义和正义相悖,某种意义上,一种滑稽,《江湖儿女》是这样,有时是大悲怆里的小滑稽,有时是大滑稽里的小悲怆,全片基调就这样在“滑稽”和“悲怆”,“大”和“小”之间颠簸。
13.
巧巧入狱五年,斌斌没来看过她。
14.
一艘江轮带巧巧来到奉节找斌斌。
五年了,斌斌躲着巧巧,会动手的女人巧巧,她亲自动手来找斌斌。
江轮上,巧巧的钱包和身份证被人偷走了,五年后,“非江湖”现实对她的头一次下马威,她从善如流,开始把双肩包背在胸前,不再是“大哥女人”的飒爽英姿了,她带着警惕的神色,走进了奉节城。
奉节的情节,我称为“巧巧和陌生人的滑稽连环剧”。
15.
滑稽剧第一环:
巧巧在江边看一场马戏团演出。
一个染着红发的青年,用方言,用很坏的音准高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他身后,一只巨大的铁笼,关一只非洲雄狮和一只老虎。
这滑稽的红发男子,手拿一只滑稽的玫瑰,一面唱,一面将花塞进了巧巧(观众)的手里——以一个滑稽的姿势。
注意:一首多沉重的歌,一朵多沉重的玫瑰,本属于巧巧的爱和玫瑰,本该由斌斌献给她(她难道配不上他的爱和玫瑰?)但辗转五年,他躲避她,就仿佛命运也晓得亏欠巧巧,到底怜悯她这样苦,终于颠沛流离,以一个陌生人之手,这样滑稽的形式把爱和玫瑰还给了她。
令人心碎的滑稽,令人心碎的安慰。
16.
滑稽剧2:
一群男人围攻一个女人,如五年前一群人围攻斌斌。
巧巧曾亮出了枪,这回枪由一瓶矿泉水代替,她始终是会动手的女人,用那瓶水打在男人们头上,解救了被围攻的女人。
巧得像古典主义小说,那被围攻的女人,恰是在江轮上偷了她钱包的女人,巧巧问她讨回了自己的身份证。
“身份证”,巧巧在故乡因斌斌被剥夺的江湖身份,以一次对陌生人的江湖式义举,在异乡重新得以确立。
17.
滑稽剧的巅峰:巧巧开始采取一种江湖“骗术”赚钱。
一间高档酒店大堂里,她走向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先生,我是她的姐姐,她流产了,你却在这里和你的家人享天伦之乐。
男人被她天经地义的悲怆所震慑了,他给了她一摞钱。
又一次滑稽剧,像陌生人给予她玫瑰的安慰,巧巧也在陌生人那里完成了她对斌斌的复仇,某种意义上,她像一个代表,被辜负的女人的代表,完成了对辜负她们的男人的集体复仇。
18.
影片里的奉节总在下雨,这座三峡边的小城,用永远的雨水,构成了自己的面孔,某种意义上,类似江湖儿女的面孔,无恩怨,无错处,只因一个遥远的巨大的原因——一座空前绝后的大坝,将被剥夺身份,沉入江底。
19.
巧巧来到奉节,是堂吉诃德式的,是鲁智深式的,也是巧巧最终确立为巧巧式的。
复完仇的巧巧达成了某种“无情”,某种平静,当她再度见到斌斌,她尽管说:我为你坐了五年牢。
已不是勒索的口吻,是告别的口吻。
斌斌承认他有了新恋人。
斌斌说:我已不是江湖中人。
他出狱后,过去的马仔开着豪车,他身上却没有一分钱,“江湖大哥”的身份就这样荡然无存,“义”这样易碎,江湖这样易碎,他来奉节,是报复江湖对他的背叛,他也背叛了江湖,以背叛故乡,背叛旧情人的方式,他在奉节“重新开始”:他开始为一座发电厂项目四处喝酒(一个不彻底的背叛,抛弃了“义”保留了“酒”,抛弃了核心,保留了形式的江湖)。
斌斌让巧巧跨过红脸盆“去晦气”,他喝过“五湖四海”的红脸盆——一个隐喻:斌斌的江湖消亡了,巧巧的江湖出现了,巧巧,一个女人在跨过消失的旧江湖后,令自己的肉身成为了新江湖。
20.
巧巧去新疆,一段尤其特殊的“滑稽剧”,一个小卖部老板,谎称自己在新疆做“飞碟探险”项目,他和巧巧有一段进展迅速的“恋情”。
这一段情节有“宇宙快板”的速度,又带着思辨,和整个影片的节奏脱离,像一部法国小说的五页,塞进了一部中国传奇,但正因这陡然的脱离,和主剧情间形成了一种张力:飞碟和人间,宇宙和江湖的张力。
这脱节的巨大速度,和刚告别斌斌,迅速被另一种逃离所吸引的巧巧是合拍的——想要逃离原故事,原江湖,飞碟般逃离到宇宙边缘去。
列车驶入某个新疆站台的深夜,小卖部男子入睡了,巧巧离开了列车,一个人走了。
宇宙快板的收尾:边疆城市的夜空忽然被不明白光照亮,疑似飞碟的闪影忽然划过天际,同样忽然的,一切又回归了正常。
21.
巧巧又恢复了某种派头。
一个穿质地高尚的皮风衣,阔脚裤,黑高跟鞋,留波浪卷的女人,江湖儿女的派头。
她回到大同,成为了一家饭馆的老板,这饭馆像影片开头斌斌场子的破落版:旧厂房,破的绿门,剥落的墙面,关二爷的金像,老式四方桌摆了多列,人们在桌上吃喝,推开一扇旧门,里头也是麻将房。
22.
斌斌坐在轮椅上,胡子,某种邋遢,他开始像影片开头那列城乡大巴里的男人了。
但他也有某种旧派头,他会忽然发怒,扫翻服务员为他端上的菜,因不满上菜规矩:先上主食,再上菜!
23.
也喜欢他们在炕上,两人重逢后的一次对话。
斌斌说,他是喝酒太多,脑出血才坐上轮椅。
他问巧巧,怎么还没嫁人?
巧巧反问他,老婆呢?娃娃呢?
仍是孤男寡女,就像互相仍有一种恩情,十七年,都是为了彼此才不寻找别人。
因这互相误解,互相美化,他脸上头一回带上一点得意似的,那不断压下去,又不断冒出来的笑意(廖凡演的真绝),一点虚妄的余温。
24.
斌斌:你不恨我?
巧巧:无情了,就不恨了。
他像是不信,或叫伤了自尊心:那你怎么还收留我。
她说:江湖中人,讲一个“义”字。
她是她自己的女人了。
25.
巧巧的饭店外,有人装了监控摄像头。
一个隐喻:有摄像头的时代,哪里还能有江湖呢?
神偷,大侠,劫富济贫,暗杀,斗殴,一切都在摄像头里记录,失去了神秘性,不再是半隐,江湖哪里还能成为江湖呢?
26.
新年的早上,斌斌一拐一瘸走出饭店,走出巧巧的江湖,发一条微信给她:走了。
27.
巧巧意外,但也不去追。
城乡大巴,皇冠轿车,三峡上的江轮,巧巧去新疆的火车,斌斌回大同的高铁。
影片里,交通工具也像人,人的命运呢,则像是这些车,这些船,从人生的一幕带到另一幕,从2001年带到2006年,又从2006年带到2018年,在这些现代交通工具的飞驰里,现代江湖被画出了更辽阔的时空地图,这样辽阔,远超古代江湖的辽阔,但同时又那样逼仄,逼仄得像大巴里密闭的空间,江轮里的一个双人船舱,巧巧破旧的饭馆——既然江湖不允许存在,江湖的幸存,果然只能退进一个女人的身体里了。
斌斌也像是大巴,江轮,火车,高铁,他像极了这种“轰隆隆”的交通工具,只是腿断了,才被迫停留在巧巧这里,恳请她修复他,修复好,他依然要开走,因他的江湖在外头,他和时代逆行、注定要失败的江湖(没有“义”光有“轰隆隆”的江湖),要顽固不化,要不死不休,活火山一次一次喷发,某种残忍,只是喷,火山的尊严是“喷”,喷到成为死火山,喷到变成火山灰为止,火山亦不计较火山带来的灾难。
28.
她不追他,只追到她的店门口为止。
饭店对面的摄像头记录下她站在门口,她靠着墙壁站的样子,模糊,发毛,像一切被记录在监控头里的人,没有面目,没有姓名,没有历史。
幸好,她也被记在了电影里。
贾樟柯可能是最喜欢“致敬”自己的导演,没有之一。
早年贾樟柯以“贾科长”之名被盗版碟贩热情安利,于是在《任逍遥》里,科长让王宏伟饰演的小武从主人公斌斌手里买盗版碟:“《小武》有吗?”“没有”“《站台》有吗?”“没有”……
科长的亲表弟韩三明最早出现在《站台》里,是一个失意的矿工,似乎在寻找一个女人;《世界》里也有他。到了《三峡好人》时,三明晋级成男一号,故事讲的就是他去奉节找妻子的经历。
今天贾樟柯新片《江湖儿女》上映,男主角也叫斌斌,女主角又叫巧巧,巧巧她爹是一名矿工,巧巧要去奉节找斌斌……老贾的世界是个圆啊。
一样的角色,重复的演员,反复使用的场景服装道具,永远的家乡情结和变迁主题……贾樟柯拍了整20年电影,原来拍的一直是同一部作品。
等等,这个套路似乎眼熟——咦,这不是漫威和皮克斯的绝活儿嘛?把所有作品都暗戳戳串联到一起,每个角落细节都有可能是彩蛋,漫威有漫威宇宙了,贾樟柯的作品也有一个贾氏宇宙了啊。
《江湖儿女》的故事从2001年讲到2018年,完美覆盖了前作的大多数背景时间。因此,《江湖儿女》就像一部贾樟柯的“复仇者联盟”,是继往开来的分水岭,是彩蛋的集大成之作。看完电影,你找到这些彩蛋了吗?
巧巧和斌斌这对有点油腻的中年人名字,来自《任逍遥》里的赵涛和赵维威。你大姐依然是你大姐,可你大哥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你大哥了——《任逍遥》里的斌斌有个要去北京念国际商务的女友,斌斌自知赶不上人家,日益颓废消沉;而《江湖儿女》里的斌哥出事之后不但让女人背锅,还甩开人家找了个大学生的妹妹,奋发创业去了,真是很“上进”了。
两个巧巧年轻时都留着红极一时的波波头,事实证明,留这样发型的女人都是不好惹的。
《任逍遥》里,留着波波头的巧巧在迪厅尬舞
《江湖儿女》里的青年巧巧
这个发型的出处在《任逍遥》里有讲:“那天我看了个VCD,美国大片,讲一男一女正在餐厅吃饭,那女的特漂亮,头发特像你。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他们突然就想抢劫了,一掏枪,抢劫!”
嗯,他说的正是《低俗小说》。开头提到小武想买《小武》《站台》没买到,也是只买到了这个。
《低俗小说》乌玛·瑟曼的BOB头引领世界潮流,大概也击中了贾樟柯
《江湖儿女》巧巧又穿上了这套炫黑·刺绣·民族风肚兜+艳红·薄露透·性感罩衫的经典装扮。听说衣服是照着《任逍遥》里重新做的——年代久远,原来那套早不知扔哪去了。
这是年轻时的巧巧,而中年巧巧则穿越到了《三峡好人》时代——一毛一样的衬衫,背包,一脸迷茫和沧桑。放到现在这个大妈扮相显得稍稍有点out of fashion,不过倒很吻合剧情里巧巧坐了五年大牢刚被放出来的感觉。
《江湖儿女》里的巧巧“碰瓷”股神张一白
同款look在《三峡好人》里,服装组真是很省钱了
贾樟柯一直对计划经济转型时期的变迁十分关注。
可能对于山西这样的产业结构单一型省份来说,煤矿工业的兴起、衰落、转型、私有化是许多家庭都避不开的话题。
贾樟柯爱矿区生活爱到什么程度呢?同样的矿工宿舍区场景,在《任逍遥》和《江湖儿女》里让赵涛走了两遍,从宿舍过桥走到城际公交车站,路线动作都是一样的。
《任逍遥》里的巧巧,多年后在《江湖儿女》里跟父亲又走了一遍这条路
巧巧的父亲在矿上务工,几杯汾酒下肚,就壮起胆子打开大喇叭痛斥矿长的腐败行为了。父亲的工友告诉巧巧,小道消息说矿工及家属可能要被统一派到新疆去,后来巧巧真坐上了去新疆的火车,不过不是迁居,只是一场不靠谱的艳遇。
愤怒的矿工不止巧巧爹一个,《天注定》里姜武饰演的大海更狠——因为不满村里的煤矿被富豪侵占、由公有变为私人所有,大海写了一封信想寄给中南海,没寄成就搞了一把大猎枪,连着崩了一堆人头。
《山河故人》里为赵涛争风吃醋的两个男主角之间的矛盾,也依附在了煤矿的变迁上。张译演的张晋生承包了煤矿,就公报私仇地赶走了矿工梁子,因为他们两个是情敌。
与煤矿情况类似,各大工厂也在进行改制和迁移。《二十四城记》讲述的就是国营老工厂迁移给人们带来的改变。
除了煤矿和工厂,贾导对三峡移民也很感兴趣,拍了又拍。
《三峡好人》一开始,船上的广播就告诉大家,这里是从奉节岛前往崇明岛的太白号长江客轮,坐船的大部分是去往上海崇明的移民。望向两侧岸边,奉节的老城居民楼都被库区的水位淹没了。
三明要找的地址已经在水下了
《江湖儿女》巧巧坐的游船上也有这样的广播,岸边也有即将被水淹没的居民楼。巧巧在岸上找到那个信基督的女贼时,许多移民正携家带口,失落地乘船离开他们的故土。
巧巧和三明都是从山西到重庆奉节寻找对象下落的,可是找寻过程都颇不顺利,对方也都不想见他们,真是平行世界里的两个苦命痴心人。
关于《江湖儿女》的英文片名,贾樟柯一开始想的是《Money and Love》,金钱排第一,爱情排其次,很俗,但也很贴切,电影的核心的确是这两件事。贾说他以前听电台热线,老百姓咨询的最多的两件事儿就是钱和感情。是啊,谁会不在乎这两样东西呢?
《江湖儿女》里,巧巧和斌斌在小宾馆里重新碰面的时候,也激烈讨论了这个问题。巧巧说你跟我回吧,斌斌说要回也不能这么回,巧巧明白了:得有人有钱你才能回去,对吧?斌斌说,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斌哥一生都在为钱打拼而不得,他放弃了与巧巧的情,等想找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巧巧和斌斌因为对钱的观念不合而分道扬镳
电影里,钱、情、义的关系作为一条线索,若隐若现地穿插在片中。片头巧巧给司机钱,司机客气推脱到帮斌哥不用给我钱,巧巧说耽误你赚钱了,拿着,这是巧巧的讲究;最后斌哥走了,给巧巧也留下一沓“耽误你了”的钱,巧巧却气到炸,心想你居然拿钱来衡量我的义?这是巧巧的霸气。
还有个小细节插曲,斌哥的马仔拿着一张假钞,反反复复地塞进验钞机听那声“请注意,这是假币”玩。社会上之所以会出现假币,也是因为人的钱袋跟不上欲望了嘛。
《山河故人》里的梁子没钱但是家里摆着关公像,象征他心中还有一份义;而《江湖儿女》里的斌哥以关公像为尊,最后却落了个不义之人的名声
《任逍遥》里的小阿飞调笑:“美币,那就是美国人民的B啊!”还要炫耀给周围人说:“一张能换好多钱!”
《三峡好人》韩三明在船上看卖艺的表演欧元变人民币,电视机里放的都是小马哥用美钞点烟的经典画面。他听人说,“人在水上漂,就要靠美钞!”
崇拜小马哥的不止斌斌那样的县城大哥,连三明那样的老实人都会受影响
《山河故人》对美钞的迷恋程度更进一步,张译直接给董子健饰演的儿子取名叫张到乐,Zhang Dollar!生下来的使命就是挣!大!钱!
董子健饰演的叛逆儿子张Dollar
《江湖儿女》里发了财的二勇告诉斌哥:我现在只有两大爱好:一个是看《动物世界》,另一个是看国标舞。
这让我想起《站台》里也有个小配角叫二勇,文工团解散后,这伙计就脱离大部队去做小买卖了——难道,如今爱国标舞爱到棺材里的二勇哥,当年也是混文工团的?看来还是下海经商有钱途啊,文艺没希望……
科长对歌舞永远是充满激情的。小武一开始不会唱K,被梅梅一脸嫌弃,后来就在梅梅的指导下变身麦霸了。
小武什么都不会唱,两人只能尬坐
在《任逍遥》开场第一个镜头里,小贾(彼时还是小贾)就亲自上阵,穿个老头跨栏背心,站在大厂房里自嗨地唱意大利歌剧。
《任逍遥》最后出场的那个警察的扮演者貌似就是《江湖儿女》的二勇哥(高糊画质尽力了),惩罚犯人的方式都是:去,站到墙角唱歌去!你不是爱唱歌吗?斌斌就老老实实唱了任贤齐的《任逍遥》。
《任逍遥》结尾
贾樟柯关注90年代、世纪之交的作品比较多,唯独第二部电影《站台》定位在80年代,专门追溯文工团的闯荡生活。
《江湖儿女》最重要的一首歌是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当年是《喋血双雄》主题曲,也很契合《江湖儿女》的情境。这不是科长第一次用叶倩文的歌了,《山河故人》里2024年的澳大利亚还能响起叶倩文的那首《珍重》。
流行曲在贾樟柯的电影里不计其数,扒下来就是当年的时代金曲合集了。记得《江湖儿女》巧巧后来心情郁闷就跑去奉节小歌舞团跟着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吧?《三峡好人》的奉节县里也有个光膀子的男人,拿着麦克风在昏黄的灯光下豪唱“酒干倘卖无”。
尬舞也是贾樟柯电影里县城人民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永恒女主角赵涛的人设基本都是会跳舞的,在文工团跳,在老式俱乐部跳,在新潮的迪厅跳,在世界公园的演出台上跳,老了也要在自家院子里跳……
这段迪厅舞眼熟吗?赵涛在《山河故人》里跟张译跳了一遍,在《江湖儿女》里跟廖凡又跳了一遍。《江湖儿女》还插了一小段与剧情毫无关联的纪录镜头,一群大爷大妈在快乐地跳广场舞,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真美好啊。
贾樟柯也爱用交通工具的变迁表现时光流逝。
《山河故人》里张晋生身为煤老板的富豪标志是一辆新买的红色桑塔纳,《江湖儿女》里的斌哥开皇冠,后来差点被皇冠磕破头没了命,再后来还是羡慕有更壕的车的人。
煤老板泡妞的致胜秘籍——拥有一辆桑塔纳
《江湖儿女》第一场戏是一辆颠簸的老式公交车上,一些普通百姓茫然疲惫的神态,最后镜头摇到靠在窗边打盹的巧巧。画质和场景都十分粗糙,非职业演员群像,看似随意的一组镜头锋芒毕露,简直找回了我第一眼看《小武》时的那种惊艳的感觉。
《小武》第一场戏也是公交车,小武自称是警察拒绝买票,几秒钟后原形毕露,原来他是个小偷。第一场戏就把这个小人物拍活了。
《站台》第一场戏也是文工团结束演出后,乘着夜色坐大巴离开。
《任逍遥》里,巧巧也坐在靠窗的位置
《江湖儿女》从绿皮火车到高铁,反映出十几年来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徐峥演的大忽悠在火车上对周围人说,就应该坐慢车,看看大好河山,慢慢看,慢慢品。
上次《山河故人》赵涛也对儿子说过类似的话,她送儿子出国前母子俩坐了一次绿皮火车,她说希望车慢点,妈妈陪你的时间就能长一些。
几次去三峡都是坐船。
最后还有终极时髦的交通工具——UFO,构成了贾樟柯电影里为数不多的超现实部分。
徐峥天花乱坠地讲他的新疆探险旅游项目,说要带游客去找UFO,结果对面的巧巧一脸严肃地说,“我见过,见过一次”。徐峥自己都不信,还以为捡到个免费托儿咧,后来知道勾搭来个刑满释放的女犯罪分子,顿时怂了。
巧巧搁哪儿见的UFO呢?在《三峡好人》里。
三明也看见个魔幻场景,一个人在废墟上空走钢丝。这时配的背景音乐是林冲夜奔。
所谓“宇宙的囚徒”,跟夜奔的林冲其实是一回事啊。
《小武》写90年代,《站台》写80年代,《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写千禧年前后,《天注定》写眼下。而《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都有超长时间跨度,站在一个更全局的角度去看待社会和人心的变化。
无论籍籍无名还是蜚声国际,贾樟柯都执着于在同一个画框内,用同一群人物演绎不同的人生命运。可能一个舞台下面有个观众是小偷,他的名字叫小武;可能一个文工团路过一条路,他们来自站台;可能路上站了个女人叫巧巧,巧巧在等一个矿工;可能一个矿工心里有解不开的结,他想去趟三峡……说是贾樟柯宇宙也好,说是平行世界也罢,他们都是当代中国的众生相。
何小沁/文 原创请勿搬用
By艾晨
有道是“江湖义气少,儿女情长多”。《江湖儿女》戏如其名,以江湖事,说儿女情。从2001年到2018年,从大同到奉节、新疆,再到大同,贾樟柯在这个横跨十几年的故事里,想说的不是男主角斌斌的“落魄江湖载酒行”,而是女主角巧巧的“谁怜流落江湖上”。这一男一女两种江湖,不管情多深、憾多长,最终都被淹没在了时代的浪潮之中,徒留一地唏嘘。
江湖是什么
2001年,大同。彼时,巧巧是模特,斌斌是大哥。小镇不大,大哥的风光却不小。巧巧每日跟着斌斌混迹人群之中,听着巨商的巴结、小弟的簇拥,想的却只是买个房子有个家。那时候,斌斌看着《英雄好汉》,双眼里一片狂热,可万万没想到,转眼就被莽撞少年误伤了腿。就是在这时,电影里第一次出现了“江湖”这个词。在火山边上,斌斌教巧巧拿枪对着远方,对她说:“现在你也是江湖中人了。”巧巧嗤笑斌斌电影看多了,如果那时她能预知后来发生的故事,或许就不会有这种嗤笑。
后来,巧巧为了救被围殴的斌斌,在闹市之中开了枪;又为了保护斌斌,被抓坐了五年牢。这五年里,巧巧的父亲去世,斌斌却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出狱的时候,斌斌也没来接巧巧,他早已离乡去了奉节。于是巧巧追寻着斌斌的踪迹,一路折腾,到处辗转,被人骗也学会了骗人,终于成为了斌斌当初说的“江湖中人”。她知道斌斌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她想要的也只是斌斌亲口对她说出那句话。可是在奉节的小旅馆里,斌斌却对巧巧说,什么江湖,我不在江湖了。
电影里第三次出现“江湖”已经又是多年以后。心伤之余,巧巧离开了奉节,兜兜转转回到大同,成了麻将馆老板。她去车站接回了双腿残废的斌斌。还是那座火山,还是那两个人,可是风景依旧,人事已非,这时候我们听到的,是巧巧对那个教会她“只要有人就有江湖”的斌斌说:“没有感情也还有义,但你已经不是江湖中的人了,你不懂。”
所以江湖是什么?斌斌心里的江湖是二哥的忠肝义胆,小弟的前呼后拥,是有钱有势,一呼百应。可是巧巧不一样,她心里的江湖是一种情义,认定了就是认定了,不管隔了多少年、走过多少个城市、换成什么样的身份,都不会改变。
谁在江湖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到底是谁在江湖之中?是为了出头就砍人、杀人的莽撞少年,还是放不下尊严,想要东山再起的落魄大哥?是那些走南闯北、坑蒙拐骗的男男女女,还是奔波流转、执迷不悟的那些女女男男?
巧巧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是江湖中人,她在乎的只不过就是斌斌而已。那时候,斌斌就是她的江湖,出入相随,来去同伴。她喜欢这个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她出入有人接送,来回有人问候;在这个江湖里,她说想吃烧卖,斌斌就愿意为她驱车几百里,又在她说不吃了的时候没有半点责怪;也是在这个江湖里,她可以期待有个家。
可是从闹市鸣枪的那一刻,两人开始走向陌路。斌斌远去,巧巧却踏入了更大的一个江湖。这个江湖里有骗子,有情敌,有心虚的老板,也有吹牛的乘客。在短暂的狼狈之后,巧巧就迅速适应了这个江湖。
反观斌斌,在鸣枪之后就逃离了他所眷恋的江湖,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他躲着巧巧,不只是因为心中有愧,更是因为不想让巧巧看到在江湖之中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昔日的麻将馆还在,热闹没了;为他鸣枪的街头还在,情义也没了。就算后来他又回到了大同,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句“走了”消失不见。
还记得当初巧巧和斌斌第一次去火山边的时候,巧巧问:“你说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吧?”斌斌说:“有可能。”巧巧又问:“经过高温、燃烧,烟灰不就是最干净的。”斌斌却说:“这鬼地方,成了炮灰也没人知道。”巧巧很不解:“你有枪,还怕别人把你灭了?”斌哥说:“有枪的人才死的快。”看完电影你就会发现,这段对话其实早早就暗示了结局。火山就是江湖,在这个江湖里,斌斌最终成了炮灰,巧巧却经过高温、燃烧,成了最干净的火山灰。
江湖里什么最重要
在《江湖儿女》里,斌斌喜欢看《英雄好汉》,对他来说,在那个打打杀杀的江湖里,充满了义薄云天的豪情,这是他觉得最重要的。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所理解的这份江湖豪情其实是十分荒诞的,这种荒诞体现在昨天还是兄弟,今天就可以欠钱不认账;昨天还在推杯交盏,今天就被想出头的小年轻捅死街头,落得一个坟头蹦国标的下场;昨天还前呼后拥,今天出狱却冷冷清清,没人认领;昨天还恭恭敬敬叫你斌哥,今天就百般奚落,丝毫不留情面。
而昨天和今天之间,不同的就是一个“势”。这个“势”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脆弱的,斌斌所幻想的江湖豪情,全都是用它换来的。一旦他失势,这个江湖里的一切就会离他远去。所以我们能理解为什么斌斌失势后去了奉节建发电厂,他嘴里说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心里想的是有天再次荣归故里。这也让人想起《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那句话,“我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斌斌对江湖里的一切太过眷恋,可是他并没有等到那个机会,有的依然还是狼狈和不堪。
可是巧巧不一样,斌斌的江湖是排场,巧巧的江湖却是胸怀,是情义。对于她来说,是这份情义让她当初义无反顾地替斌斌顶了罪,也是这份情义支撑着她一路追寻。《喋血双雄》里有句台词:“我们都已经不适应这个江湖,我们都太念旧。”可是在《江湖儿女》里,恋旧的巧巧反而成了最适应江湖的那个人。因为恋旧,她去奉节找斌斌,她知道斌斌有愧于她,并不想为难他,只是想要一个结束来抚慰自己;也因为恋旧,她跟着家里只有一个小卖铺的陌生人去了新疆,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还是因为恋旧,她又回到大同,接纳了半身不遂的斌斌,并最终原谅了他。
江湖人,江湖见;江湖事,江湖了。当巧巧在台下跟着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时候,或许仍在编织着一场海市蜃楼,可是当千帆阅尽,在经历过无数人和事之后,她已经很清楚,不管是她还是斌斌,每个人都被困在了各自的江湖里,一天一天浅醉一生。
后记:
18号大光明映后,贾樟柯来到了现场。他说他在《江湖儿女》里分别用了D V、胶片机等六种拍摄设备来记录这个故事。不同的介质,意味着不同的时间变化。戏里戏外转瞬都是十几年,戏里的人被推着走过大江南北,戏外的人也被推着走过春去冬来。从这一点上看,《江湖儿女》既是贾樟柯个人的点滴过往,也是“整个时代的影像记忆”。
2018年9月21日
看之前自以为贾樟柯不懂江湖,看完之后发现其实是我不够懂贾樟柯。
犹豫了好多天,还是决定写一下,本来不想写,也有点不敢写,但是不写的话又总感觉少了什么事情没有做,内心隐隐苦钝。原计划是正片上网后仔细二刷拉片,以避免一些遗漏和主观错误,但是实在等不及了。所谓及时行乐也是如此,只不过这次行的倒不是乐,可能也算是一种致敬吧,至少那天晚上我真的靠近了贾樟柯,也解答了我长年以来对其的偏见与误解。
电影的前十分钟习惯性迟到,错过了。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影响整体观感,至少以前从未有过。电影结束后,三两成群的吃瓜群众也一般在电梯里互相问着:你看懂了吗?我没看懂。这话我常听到,最近一次是小偷家族。于是看到这个标题,我就在想,至少时代背景这玩意,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
1.为什么会有黑社会,天朝的黑社会是什么:
按照电影剧情发展的时间轴(也确实是正常时间轴),先说下为什么中国的小城镇会有黑社会这个玩意。太遥远的就不提了,从改革开放后的90年代说起。90年代初期,在我了解中(可能不对),市场经济在邓的指导下开始逐步淘汰旧的计划经济模式,人在自然与社会环境中趋利避害的本性与本能得到解放,社会资源的分配天平开始逐渐的朝着敢于打拼敢于奋斗敢于不安于现状和敢于出去闯一闯的人身上倾斜,但是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斗争,有斗争自然就有黑社会。小城镇那些需要集体化运作的高利润传统行业因为得不到政府的有力监管(政府职能也在慢慢重建,实际上在文HUADAGE命时,几乎瘫痪),比如正规的客运行业、早期物流与打灰色插边球的早期传统娱乐业更是如此。与此同时政府和民众一样也在转型中学习,所以所谓的黑社会有了它们得以成长的“营养”、“空间”与“条件”。营养就是市场经济的前提下可以合法获得的巨额利润(相对竞争小),空间就是政府执法机关鞭长莫及的卫星城镇,条件就是传统人治社会中人们对于社会人际关系的依赖(现在依然有人出车祸之后先给交警队的亲戚打电话再报警)。因为有了这三个条件,所以原本那些脑子灵活、能来事的大哥大们慢慢在原本公平的市场竞争中占据了主动位置,因为他们:1.会跑关系,能帮人更方便快捷的解决实际问题,2.人多力量大,竞争不过可以通过暴力非法手段打击对方,3.一般来说比较讲江湖规矩,有分寸,别人愿意跟他们打交道,4.有钱,而且有钱大家一起赚,当然这个大家指的是有关系的人,跟屁民没关系。这里的第三点,和大多数人对于黑社会的认识可能有一定出入,但是实际的现实情况就是,混的好的黑社会,或者说能混好的黑社会大哥,一般来说都是人精,不管好的坏的都是礼尚往来,你给我方便我就欠你一分情义,你不给我面子那我也不会让你好看。动不动拔刀就干的一般是当不成大哥的,当然除此之外还必须能喝酒。中国不是日本,并不靠纹身多少来分座次高低,如果你哪天遇到一个全身纹身的“大哥”上来就跟你胡吹他以前砍人多勇猛,那不用怀疑,他应该是个骗子,至少不是大哥,或者你也是大哥,他把你当真朋友,但是大哥一般不会上豆瓣。所以天朝的黑社会与其说它们是帮会,不如称呼它们为有强大人脉关系网络作依托的暴力组织。当然通常来说,并没有普通人想象的那么暴力。因为一来在不打死人的前提下,暴力只能威慑而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二来在当时那个大环境下,打死人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因此在影片中也可以看到,警察局局长和黑社会大哥可以坐在一起拉家常。所以2000年之前的老一代黑社会,通常来说比较喜欢用西瓜刀、钢管、铁钩一类的非致命性武器,而匕首这种刺杀性武器不是深仇大恨的情况下通常是不会带的,因为这玩意一不小心就会一刀毙命,甚至有的老油条砍人的时候基本是在用刀背拍人,他们要的效果就像电影里提到的那样:跪下来吃屎,而不是要你命。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亡命之徒,这些人并不能被称呼为黑社会,准确的说,应该算犯罪与恐怖分子,因为这些人没有产业,而有产业也通常不会变成一个亡命之徒。
这些就是电影的前三十分钟说的大部分。
2.为什么后面就不混黑社会了,矿场的搬迁跟电影有半毛钱关系?
因为黑社会在完成最原始的资本积累后,在时代大势的驱使下:转型了!就像电影里说的:现在都企业化了。这句话,大家都很熟悉,外国黑帮片里肯定听到过。而所有这一切的发生与剧情的发展,在此可以分为必然和偶然的两条线来阐述,也可以解释为文化与物质两条线的边际影响。
必然的这条线是:第二代国家领导人上台之后,在朱总理的推动之下,原有的计划经济体制被完全割弃,市场经济全面到来,原本国家体制下的国有企业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国企改革与解体,一方面是成千上亿的下岗职工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慌,另一方面是大量的空余劳动力得到解放,为市场经济的发展铺平了最后的道路,在那个时代,这个社会现象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做“下岗再就业”,我记得有个更好听的称呼但是我已经淡忘了,反正不叫拳地运东,除此之外还有一首主题曲,刘欢唱的心若在梦就在,学名从头再来,没事的可以搜来听听或者自行脑补。在这个前提下,山西的传统重工业与能源产业得到了决定性重创,而影片中也用了一个极长的镜头来体现了这个问题,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那个年代背景下的传统国有企业的弊端与难以剪除的国民劣根性和伴随而来的少数抵抗者的无力呐喊。
接上面的话题,市场经济全面到来,国民收入水平和经济活性爆炸式增长,地方政府要办事,办事就要钱,而地方领导人因为政绩需求也自然需要更多的政府收入,这时候,在各方面原因的推动下,全面的房产时代到来了。那什么人可以承包下这些刚刚起步的房地产行业?答案就是有关系有本事不怕事能来事的人,那什么人符合这个标准?自然就是原本那些黑社会大佬。于是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斌哥的二哥因为别墅开发被竞争对手抹黑的事找了廖凡,而廖凡也跟女主说了:走什么走,马上就拆迁了,以后这里都是我们的。说的没错,正常情况下,都是他们的,正常情况下,他们在2018年的现在,应该开着宾利抽着雪茄戴着LV做着上市大公司的大股东没事还去夏威夷或者南极洲度个假,没准还顺便做做慈善捐捐款。但是命运和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而这也是我看明白贾樟柯在说什么的开始。在这里,就不剧透了,看过了的自然懂,没看的不受影响。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红颜祸水啊!按我的理解,女主这个铁锅真的丢不掉,这也是在我看来最让我觉得不真实的地方,要真放现实里,这种女人是根本要不得,要不得!
接下来说偶然这条线:廖凡被对手打击报复,一上来就下狠手!为什么?廖凡第一次被袭击之后还说了句:至于吗?对,至于吗?不至于,在00年之前的旧黑社会看来,不至于,我跟你没仇,至少我觉得我跟你没这个必要,我不认识你,你就下这个手,他不理解,在他看来,以前的江湖是讲规矩的,有分寸的,就算手里有枪,也是拿来自卫的,而现在袭击他的这两兄弟,愣头青,看着还没上道,所以他最后选择放了他们,这也为后面的事情埋下了祸根,当然放是正常的,不放才是不正常的,因为过去那个江湖,我放了你,你应该记着个情面,但是现在的这些年轻人,他们并不懂这个道理,在新世纪的这群新混混眼中,没有什么江湖道义与情义,只有你死或者我活,只有我牛逼还是你牛逼,所以之前才有二哥被年轻人当街捅死这个插曲的发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在我主观看来是因为影视文化的影响,00年前后的年轻人,古惑仔看多了,英雄本色看多了,他们不懂所谓的江湖靠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靠好勇斗狠,他们不知道这一刀下去对面可能就没了,人没了,他们自然也没了,要不跑一辈子路,要不国家喂你吃子弹,别无他选,区别只在于,有钱有关系的牢底坐穿,没钱没关系的子弹吃饱。所以后来当廖凡问起双胞胎怎么样了的时候,他的小弟也答道:判刑了,听说还判的挺重。在这里科普一下,国家的量刑标准是有一定档次区分的,一般来说,重型据我了解就是14年以上20年以下,如果不减刑(没关系没文化没能力,做梦吧),那也就是半辈子了,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也不过如此。而这也是这些无脑年轻人的一个正常归宿,正如现实中发生的那样。
说到这里,肯定有人会问,这社会都这么乱了?小混混都敢当街杀人了!国家吃干饭的?警察不管吗?错,国家管,不但管了,而且还超额超标完成任务,为什么超标完成?我想很多冤假错案大家应该还是通过自媒体和微博有了一定了解的,当然冤假错案肯定是任务失败的产物,但是从侧面也反应出了那个时代的警察为了破案而不择手段的一种日常状态。那为什么警察会不择手段?因为政府有指标啊,严打开始了。在这里,我缕清了下我的思路,看的时候认为廖凡和女主之所以会被判的轻是因为没赶上严打,否则赶上严打估计必然牢底坐穿,不是有个笑话,说有个人18岁生日当天出去敲诈,敲诈了一块五毛,结果赶上严打判了抢劫罪,蹲了十年牢,真的假的不一定,但是也是对严打的一种反应。现在仔细想了想,觉得我当时的看法不对,正是因为赶上了严打,所以警察不得不处理廖凡,否则以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与斌哥的人脉关系,估计十有八九是不可能进去的。而这次意外也是剧情的重大转折之一。因为这次意外,斌哥完美的错过了黑社会原始资本积累的最重要一步,等他出来,世界已经变样了。就像最后他跟女主说的:你知道我看着我的小弟开宾利我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出狱以后没有一个人来接我,我是什么感受吗?我不知道其他观影的人能不能体会,至少我是能体会这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这种话也只可能跟女人说了,跟兄弟朋友说不得,在这里,我确确实实的彻底被廖凡的演技打动了。。。。不对,是征服了。当然,我也被贾樟柯征服了。。。
说到这里,也基本讲完了。其实斌哥并不是不混黑社会了,而是换了种方式。黑社会在这个时代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动物,他们不再靠拳脚与暴力,他们企业化了,他们合法了,他们有了另一种更文明更聪明的方式来保障自己的利益。而唯一还留下的就是电影中提到的:五湖四海。这也为后面的剧情发展埋下了伏笔。
写到这里,突然感觉,已经没必须再继续说时代背景了,因为接下去的那个时代,就像电影中出现的高铁,已经就是现在了,现在的东西没必要说,接近现在的东西更没必要,因为大家都还没有淡忘,而还没忘记的东西,最能让人怀念与印象深刻。
接下去说点个人感受和几个打动到我的地方。
以下有具体剧透
先说不好的地方:
首先是前期大量的正面特写和正拍都丢给了导演老婆,一股浓浓的关系户走后门的感觉,立马联想到之前吴宇森的翻版追捕里的超圆杀手,总之看的我各种想维护世界和平,特别是那种极其做作的演技,故意演出来的活泼感让我在生理上极度不适,是真的极度不适。但是现在回头再想,特么的总算有一点理解了,我脑补的画面是:贾导对着监视器,不对,贾樟柯说过从不看监视器,但是不看的话脑补不下去,我估计他肯定一直在跟他老婆说,我要那种年轻人,二十岁,小姑娘的那种感觉,老婆你懂的! 赵涛做了个活泼脸,蹦跶了一下转了个身问:老公,这样好不好?贾樟柯看了以后立马说:对!就是这种感觉,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然后,咔,过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进监狱前的赵涛肯定是贾樟柯眼里的老婆,而出了监狱的赵涛真的是影后影帝级别的存在,在观感上对我来说真是天上地下,极度转折。我觉得中年巧巧真的就是赵涛能完美把握的住的那种形态,而年轻的则不行。但是不管如何,我还是给她点个赞。
第二个是后期拍水壶的场景,特么的,虽然很蠢,但是我接受了,但是那几秒对我来说真的很煎熬,镜头一出来我就知道他要拍水壶,然后我等啊等们终于拍下去了,讲真的,太超现实了。
第三个是作死吃烧麦这一段,不过我还能接受,毕竟剧情需要,这个可以理解,但是让你老婆华丽的转个身再放第二枪是什么鬼。
接下去是贾导抖机灵这这几段,特别是信基督的小偷这一段,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认真的说应该是:不要通过表面现象去认可或者肯定一个人,同样的,也不要随意的通过表面现象去否定一个人和一件事。
再说说打动到我的几个地方:
从轻到重:
首先是巧巧和斌哥在宾馆里的对话,这个前面提过,两个人演的都很好,从这里我也完全看进去了。
再则是后来赵涛在剧院里看表演,虽然迪克牛仔的那首歌确实土得掉渣,但是放在这里至少我是听进去了,我能体会到那种难受的感受,而更绝的是,之后返乡遇到徐峥的这一段,可能不能体会的人无法理解这一段的意思,但是看进去的人,真的能体会到抱一下的那种感受。
一个人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另一个人,最后他告诉你,我们完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而飞碟也代表着赵涛回到现实。
当然徐峥演的那个角色也很好的嘲笑了下我,跟我一模一样,满嘴跑火车,至少在写这文章的时候是这样。
但是不管怎么样,从这几段开始,我完全落入了导演布置好的陷阱,从陷阱中我看到了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故事,必然的冲突和以我的能力完全可以预测的剧情。
接下去是斌哥坐高铁回来的那一段,当斌哥说:喝酒喝的,脑溢血。我瞬间觉得,太真实,就像我听过见过,遇到过的那样,上一代的长辈,也许死到路上的并不多,但是喝酒喝死的真的不在少数。打拼一辈子,最后什么都有了,命没了。而命没了也就代表着人际关系没了,江湖也就没了,什么也都没了。
最后是斌哥走的那一段,完全打动到我。
在现在这个时代,活着是一个多么容易的事情。
在过去,做为一个没出息的人下人,也许吃饭都会成为一个大问题,以至于过去的长辈总是不断的敲打小辈:你要努力,你要用功,你要有出息!
而在现在这个时代,家长往往会说:你要开心,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心肝。
因为现在就算做一个彻彻底底的人下人也可以天天活的很开心,可以天天上网,可以天天刷微博,可以天天刷豆瓣,可以天天打游戏。你可以做一个快乐的人下人,只要你不在乎同学怎么看你、朋友怎么看你、亲戚怎么看你、曾经的兄弟怎么看你、还有毫不相干的人怎么看你。
但是斌哥在乎。
讲了这么多,做个总结吧,就像小时候按语文老师要求的那样。
其实也没啥好总结的,但是我知道,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总算懂了贾樟柯。在过去,我非常的不理解,甚至于每每听到别人说他是现实主义的代表,就极度反感,当然这是在大学毕业之后,在天注定到江湖儿女之间的这几年里的感受。
而现在我总算明白,其实现实主义不过是其他无关紧要的愚钝之辈,自以为是的给贾樟柯下的定义,对于贾导自己来说,重要的并不是镜头是不是真实,并不是画面是不是美丽,也不是剪辑是不是合理,更不是电影是不是够现实,而是,通过这些虚妄的影像与表象,我们能从中发现那些也许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而想到这,我也就完全理解了他之前的电影语言。我希望我的猜想是对的吧。但不管怎样,这是我今年看过最好的电影。。。。好吧,今年说了太多次这句话了。真是幸运的一年。
最后,其实这部电影,没有什么江湖,有的只是儿女,还有全篇一字未提的长情。
江湖儿女,儿女情长。虽然巧巧对斌哥说,我帮你,是因为我是江湖人,是为了义气,其实哪有什么义气,哪有什么江湖,帮你,只是因为:我真的爱你。
小贾大概是中国唯一一个,二十年如一日,坚持通过影像来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导演。“我们这个时代”——我特指的是许多像我一样普通,生长于小城市的八零九零后,成长记忆与小贾电影所关照的现实重叠交织的这样一个时代。五十年后,如果我要向那时候的中国人介绍我年轻时中国最真实的模样,我首先会让他们去看小贾的电影。毫不夸张地讲,是我们这样一群人口基数众大的小城青年,在塑造着这个国家未来的基本面貌。同时略显尴尬的,则是鲜少有电影把镜头对准我们以及我们所处的城市和时代。
有人会觉得,我们不是正在经历着这个时代吗,何必需要记录,又何必需要通过电影去体验它呢?是啊,正因为我们正在经历着,它才更应该得到记录,我们太需要一面镜子来观照自身。那些习以为常、漫不经心的生活细节和现实写照,当它在大银幕上得以再现时,我们才能体会到它的情趣及意味。更何况,我们生活在一个比起任何过往都变化得更快的时代,很多事物尚未得到记录,就已不复存在。王小帅说过:“不能放弃用电影这支笔,记录下我们的现实、人们的希望和人们的心情。”
小贾最新的《江湖儿女》,讲述了2001年到2018年间,发生在两位小城青年之间的故事。十八年,可以是一个人从襁褓走向成年的过程,对小贾来说是自《任逍遥》以来的一次再回首与集大成,对巧巧来说是由一个浪漫少女历练成一个果敢的人,对我来说则是由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通透的人。在一个这样长的时间跨度里,无论江湖还是儿女、你我还是家国,都足以发生一些根本性的转变。而这部电影作为一个参照物,直接或间接地,帮助我们感受和重温这些转变的发生。
细心的观众会注意到,开头巧巧送给二嫂的那包现金,外面那层报纸上印着“申奥”的新闻标题,那是2001年,包括我在内的无数中国人曾在电视机前为萨马兰奇口中报出的“Beijing”而激动不已。镜头一转,再到斌哥点燃报纸让巧巧跨火盆时,报纸上的标题是关于“十一五”,那是2006年,三峡大坝即将蓄水至156米,第四批移民正在搬迁,巧巧离船上岸时,岸边的移民队伍里立着一把旧时风扇,正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一款。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再到巧巧接斌哥回家时,动车站广场外是一排鲜红的宣传口号广告牌,这样的情景我再熟悉不过,中国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在千百个小城的郊区,在广袤农田的环绕中,建起了崭新的动车站。
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实在是很渺小的,但我们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又总是不可避免地与时代大事件进行着同步的呼吸。如果我们觉得对于自己,自拍和留影是必不可少的珍贵记忆,那么对于我们身边的社会与时代,就没有理由被失语和忘怀。个人的小历史与时代的大历史汇合在一起,方能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谁都不能也不应该缺位。
同样还是在这部电影里,我们听到了第八套广播体操、企业改制下岗潮的余波、县城里流动歌舞团的演出;我们看到了街边喜宴流水席的热闹、城市化进程中地产开发的眩晕、从迪斯科到广场舞再到合唱团的变迁;我们遇到了故作高雅爱国标的土豪、信仰耶稣爱上帝的小偷、老婆外出打工求“互助”的摩托司机、背着家人包养小三的大款、火车上吹牛逼的侃爷……这一切的一切,无论我们是否亲历过,我们都会觉得真实且熟悉。
须知,上述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中国人明明真实且广泛地存在于这个国度,我们却鲜少能在银幕和屏幕上见到他们。偶尔得见一会,也多半是经过了矫饰,仿佛艺术必须高于生活,只有褪去了人物的现实感,才能将其“安全”地呈现给观众。不仅如此,明明现实之中我们即便不说方言也常常是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而现实题材作品中的演员们却总是操着一口不带任何口音的标准普通话。大概也只有在小贾的电影里,我们才能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听着各色的方言和带腔调的普通话。追求真实、忠于现实怎么就那么难呢?
再回到本片的核心,两位主角的情感叙事,其实会让我想起陈可辛的《甜蜜蜜》,同样是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爱情,同样是小人物故事后大时代的变迁。只可惜,一个脸盆纵使装满整个江湖,却容纳不下一份感情;一支手机足以联通整个世界,却联络不上一位爱人。在汽车、轿车、囚车、轮船、火车、动车的转换中,迁徙与漂泊、找寻与别离反复上演着。而两个人的情感纠葛,正如巧巧在礼堂里跟着台上合唱的那首《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爱情却已成为桑田沧海。
最后把时间推回十年前。2008年11月23日,在北大百年讲堂,陈丹青对话贾樟柯,我是台下的聆听者之一,还幸运地获得了正版签名《小武》碟片,那是我与小贾的一面之缘。再往前推十年,1998年2月18日,《小武》在柏林电影节首映,我永远记得后来通过盗版看到最后一幕,小武被铐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那种无力与卑微,导演真挚甚至朴素的悲天悯人情怀戳中了我。如今,小贾早就变成了老贾,不变的则是他的追求。他不制造故事,他只做现实的捕捉者。
《山河故人》,有的人活成《小武》,有的人活成《三峡好人》,有的人活成《江湖儿女》,从《站台》走向《世界》,《天注定》都将是时代的炮灰。
放肆 说科长开小灶的去看看姜文、陈凯歌、冯小刚、顾长卫、管虎!!!哪个没用过自己老婆?!!!这才是爱人的最高境界!!!
贾樟柯概念化创作的毛病依然没改,微电影的容量生生拉成了长片。江湖的设定就开篇段落因其凌厉的暴力而将将站得住脚,巧巧出狱后的情节一路松垮,越来越编不下去。几场名人客串戏过于随意,如果是要强化巧巧江湖应对的本事,就简直可笑。最差评的是流行歌曲的拙劣使用,几首口水歌彻底将情感扁平化,庸常化。
哪有什么江湖儿女?不过是出乡村言情剧!贾樟柯这些年的创作心态,就和赵涛的那顶假发一样蹩脚可笑:表面上拿腔拿调,内核实则空洞无力(形容赵涛的表演同样贴切)。更别提那些恶臭的“老毛病们”:生硬堆砌符号,热衷展现社会奇观,执意于穿插无甚意义的旧素材,以及靠几首流行金曲无力地表现时代变迁。这样毫无想象力的影像表现者,到底哪来的勇气玩自我致敬的?同样是第六代导演,娄烨和贾樟柯之间的差距,就像看廖凡赵涛同框演戏——谁才华横溢且低调谦逊,谁又是个技法拙劣的投机主义者,一眼便知。(想对最有用短评那位说:陈凯歌冯小刚顾长卫管虎给老婆开小灶,也没见陈红徐帆蒋雯丽梁静演技拖后腿啊。纵然周韵演技和赵涛一样差,好歹有美貌吧。赵涛这种演技长相气质三不沾的乡土剧演员,还真以为自己能拿戛纳影后啊???)
贾樟柯致敬了自己过往的作品,完成了自己宇宙观的塑造,且把“江湖”二字普及给国外媒体。然而江湖说得七七八八,电影的内核还是赵涛的胸怀,不过从山西到三峡再到新疆,从21世纪初到2018,倒是一个纵横经纬的中国发展史。并未到杰作。
贾樟柯二十周年经典自选集,虽然含涛量100% very taoish,到底还是侠气和浪漫的。为廖凡的那一句“掉头,去呼和浩特”坐五年牢,不亏
建议英文名: Wonder Woman
以为能看一部不需要看字幕的电影,忘了一如既往的山西话,结果一大半时间都需要靠英文字幕。在卢米埃跟两千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看中国电影,是一种骄傲。在给所有人看到中国近现代的发展史,是另一种骄傲。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观感体验。可能因为身处国外可能因为同为女性,这是贾樟柯里我最喜欢的一部。
他的脑海充满着宏伟理想,却还是被撞得头破血流。他大步前进迈向成功,终究被囚禁在一把轮椅里面。拿把手枪以为能震惊四座,其实有枪的人死得最快。投资发电站想发家致富,最后才明白成功无法复制。她在迪厅载歌载舞矫若游龙,却在生活中寸步难行。她为爱人承受五年牢狱之灾,得到的只是断绝关系。重逢不意味着幸福的开始,只是再次分开的倒计时。终于等到他浪够了的那一天,你仍然不是他的港湾。说什么人在江湖,其实只是普通人的生活日常。说什么情深义重,其实重情重义只能孤独终老。别看他光鲜艳丽,其实只有一个小卖部。别看他腰缠万贯,面对谎言也智商欠费。即便是地产大亨,遇到菜刀就必死无疑。即便是著名导演,遇到剪刀就戏份全无。自诩为江湖儿女,无非是市井之人,肉眼凡夫。你以为心里住着一个宇宙,不过是宇宙的囚徒。
都8012年了贾科长还在重复自我可真叫人生气。三线城市的男欢女爱硬要用江湖义气来自欺欺人,各种年代符号摊得像葱花撒大饼一般。赵涛拿着外挂全开的大女主剧本都拯救不了后半部分的平庸。最大亮点?我觉得是张译老师和徐峥老师的客串......
后来的我们2:江湖儿女
除了第一段让人眼前一亮之外,其他部分真的都是在靠“技巧”和自我重复(致敬)强撑着…连科长拿手好戏时代感营造现在都几乎要依赖不停塞经典老歌才能勉强维持……
先于它是一部变化,折中,或者是温和保守的贾樟柯作品,《江湖儿女》首先是一部做工出色,几乎没有短板的电影。这种出色,不仅体现在予我印象最为深刻强烈的声音设计处理下(如《男儿当自强》的鼓点,大同街头一声枪响),还有人物的情感,真像火山喷发燃烧过后的灰烬,温度在不断冰冷,退却。仅以摩托车脱逃、奉节宾馆房间等几段戏,赵涛的精湛表演,都无可厚非。如同国标舞与雪茄,“江湖”自然也是搭港产片之类流行事物所来的舶来品,《江湖儿女》是“男人入错行,女人跟错郎”的通俗悲喜剧,但它又在事实层面上,消化了科长近十年的苦思求索(站在《任逍遥》与《三峡好人》的肩膀上)。回到大同固然是无路可退,但消失在监控摄像头画面的结尾,居然连接了其他独立电影。
7。我的观感比《山河故人》要好,无论是形式或情节都相对完整,更类型和情节剧,符号与暗示相对略少。尤其第一部分,本土黑帮的设定还是很不错的,廖凡的表现还是很棒。不过,其实这是个大女主的电影,赵涛才是核心,关于她的成长。比较厉害的是,这部片子试图串起贾樟柯之前的几部电影,野心大了。
看片之前特意重看了《任逍遥》和《三峡好人》,感觉在在贾樟柯的电影世界里,总会有这类似曾相识的东西,就像是不靠谱的记忆,仿佛是同一个世界里的同一群人,他们随着社会的变迁,在同样的时代上演着类似的故事。贾樟柯导演的电影从来都不是强戏剧性的类型,不过《江湖儿女》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相对来说很类型片化,很情节剧。不是短片式的拼盘,而是一个时间跨度非常大的线性叙事,没有那么多以为符号美学的东西,也没有只是停留在情景剧的层面,而是通过对之前作品的重新解构,保证了作品趣味性的同时,也让导演本身作者性的东西变得更成体系。感觉贾樟柯一辈子都在拍同一个故事,和很多大导演一样,只是这一次你能看到他在现在的年龄段,对人情和人性的观察,对女性和男性的理解,用人的改变去承载社会这十几年的巨变。
赵涛开枪的气势太赵一曼了,当场就想把党费都交给她……
5.0 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三峡好人以来贾樟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不仅勾连起之前除世界之外的几乎所有作品,还通过贯穿性的角色串联起整片中国土地,绘出了一幅心酸的迁徙路线图。江湖此时具有双重含义:黑帮和漂泊,种种道德崩塌的故事背后,是残存的传统人际关系中一丝难以断绝的情义和温柔。
巧巧在奉节的种种表现,真像一个侠女,她用最江湖的方法,苦苦追寻属于她的江湖,在这个“江湖”,在这个男人,终于猥琐地坍塌之后,她很意外地,又往新疆走了一程,这一笔特别好,像人生走向岔路,而实质是一段自我流放。很少有作者能写出这一笔。
叶倩文已经不能满足科长了,电子乐让科长开始魔幻现实主义的征程...
水位上涨,城市在消失;证件丢失,身份在消亡。求救手机外的侠义,寻不到手机里的位置;豪饮脸盆中的江湖,跨不过脸盆里的灾祸;矿厂被传迁往边疆,移民被迫流徙南方。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消失,关公像还在,小旅馆还在,这江湖恩义还在,为你鸣枪的回忆还在。丢了身份的我们,溺亡进时代,被深情淹没。